死涩柿子树

【胜焱】|沉默怀抱

        芦焱终于受够了芦淼永远在摆弄的一切,跑到他的书房砸了个稀巴烂。他等待着芦淼给他的一顿暴揍,他想那也比忽视和当他不存在一样来得痛快,但是芦淼再也没有回来。他等待了很久,只等到了另一个陌生的男人来接他。 

        

       “你就是芦焱,芦淼的弟弟,是吧?”男人很高,有一双沉默的眼睛。

       “我是芦焱,你就是芦淼找来应付我的人吗?还是来教训我、来惩罚我的?” 

   男人没什么反应,只是说道,“我叫岳胜,是来照顾你的。”

        芦焱就这样跟着他走了,像自己的哥哥一样一夜之间就从这个偌大的别墅里消失了,虽然他可以想象到爸爸会如何的暴跳如雷,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大骂家里的一只小猪。但是那个男人,也就是岳胜告诉他,他是他哥哥的朋友。“爸爸,你就当成你发财的报应吧”。芦焱心里默默地想着,跟着岳胜踏上了辗转的列车。

 

  跟着岳胜的日子并没有比呆在家里好过很多,起码物质条件上就差了一大截。岳胜带着芦焱先是火车又走水路,最后到了不知道哪个城市的一间破败的屋子,木头门板一推开都在摇摇晃晃。岳胜牵着芦焱往里走,说这是你哥哥住过的屋子,芦焱狐疑地望着他迟迟站在原地不动,岳胜被他看得莫名有些紧张,一把把这个他推进了屋子,呛起一阵烟。

  芦焱一路上没怎么说话,默默地观察着岳胜,这个人虽说是哥哥的朋友,但是一看就比哥哥笨拙得多的样子。岳胜还是怕上海的少爷一身的洋毛病,随随便便死在西北的尘土里,只好抱起芦焱在屋子小心翼翼地寻找可以下脚的地方。芦焱一摊水一样方便他施力,细细密密的呼吸扫在岳胜的脖颈间。岳胜问道,“怎么了,还不舒服吗?”芦焱没有说话,靠在他胸前摇了摇头。岳胜把他放在勉强干净的凳子上开始干活,心想这个弟弟倒也不像芦淼说的那样。

 

  晚上,岳胜在屋子的各个进出口设上了不知道什么装置,芦焱猜测可能是与岳胜和他哥哥在做的事情有关,才会这样小心。屋子很小,岳胜在桌子上点亮了一小盏煤油灯,已经足够照见整间屋子。芦焱躺在岳胜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床上,自己和衣窝在一角。芦焱看着并没有干净多少的床铺,心想如果岳胜在他家做工,必然是收不到他老爸给的一分钱薪水。但他没有说出口,还是躺了下去,他有更关心的事情。

  芦焱的声音悄悄响起,“我哥哥在哪里?” 

  岳胜猛然睁开眼睛,过了许久他答道,“他有事情要做”。

  屋子里静静的,两道不太明显的呼吸声在空中交汇缠绕,等待着彼此的答复。芦焱觉得事情有些荒谬,他与一个完全不相识的人从上海辗转至此,到现在仍然没有见到跟芦淼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唯一能支撑他的,是他能感受到的,岳胜身上或许残留着的,芦淼的气息。岳胜身上有一种和芦淼相同的东西,就是那种东西,让芦淼一次次地背对着自己,将自己拦在那道小小的书房的门外。芦焱有这种隐秘的预感,他第一次快要触摸到如此庞然大物的边界,那是芦淼和岳胜所在的,他完全未知的世界。“我亲爱的哥哥”,芦焱想,“原来这世上能找到你的路不止去书房的一条”。

  岳胜竖起耳朵听着屋子里对角线的床上那边的动静,提防他再问出什么让自己难以答复的话来。过了半天也没有动静,岳胜的脑袋刚要耷拉下去,芦焱“腾”地一下从被窝里钻出来,像个长条的僵尸人一样飘到岳胜旁边。

      岳胜吓了一跳,心想,他走路怎么没有声音,脚是软的,身子也是软的。

  芦焱开口,“我不能一个人睡觉”。

  岳胜难以置信,“那平时你跟谁睡觉?” 

  芦焱张口就来“在家的时候都是我哥哥陪我一起睡觉的”。 

  岳胜的表情无法克制的震惊,两条眉毛渐渐聚拢到一起,他一时吃不准向来运筹帷幄的芦淼是否有在家给他弟弟当奶妈的癖好,但是一想起芦淼托他去接走芦焱时小心翼翼的表情,感到这一桩事情可能比预想的要难办一些,“芦焱,你快二十了,还要你哥哥陪你睡觉?”

       芦焱竭力抑制自己想笑的声音,原来那个世界的人也并不都像芦淼一样难搞。同时他在这一点上遗传了芦之苇的全部优良基因,即完全不知羞耻为何物,他慢慢凑近岳胜,理直气壮地说“你陪我也可以的,我只是不敢自己睡”。 

  屋子的门是挡风的摆设,风的声音和风的温度都千条万缕地钻进来,芦焱虽然胡言乱语地胡编故事来骗岳胜,却也没想到他能真的相信,真的陪他睡觉。其实故事是正好相反的,在芦焱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陪他一起睡觉,哪怕是年幼的时候。他的房间大的像室外一样空旷,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和哥哥,只有他一个人。风声更紧,他靠得岳胜更近一些,悄悄攥紧了岳胜衣服上的纽扣,拇指轻轻的摩挲着。


  第二天早上,芦焱一睁眼的时候屋里就剩他一个人,岳胜不知何时就离开了。随后几天,岳胜都是早出晚归,神出鬼没,不时给芦焱带回些充饥的粮食,养他比养路边的野草还不上心。芦焱被他养的蔫头耷脑,奄奄一息。岳胜心里却是双重的紧张,本该与芦淼接头的日子,交接情报与下一步的工作任务与芦焱,但是一直没有等到他。他硬着头皮回了暂时的落脚屋子,怕芦焱随时跳起来问他哥哥的下落。

     

  岳胜缓慢的推开门,准备面对一张愤怒的面孔,然而出乎他意料的,芦焱只是把自己团在角落里,静静地望着这个走近他的人。岳胜在芦焱面前站定蹲下,低低地问,“怎么不在床上坐着”,芦焱的目光仍然寻着他的眼睛,他摇摇头,没有说话。芦焱抬起双臂来,岳胜叹了一口气将芦焱的两条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慢慢拉他从地上起来。 

  他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于是久久不敢与他对视,但是芦焱的目光是躲不过去的,岳胜像是从面前摆好的无数陷阱里随意选了一个跳进去,艰涩地开口“别乱想,你哥哥只是路上耽搁了,我刚刚收到他发来的消息,他还有五天就到了”。 

        芦焱不知道相不相信地点点头,绕过岳胜去拿他带回来的吃食。岳胜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长期以来在组织上他都是受芦淼的直接领导,虽然芦淼失联的情况并非没有出现过,他也一向对芦淼有着极坚定的信心,但这次芦焱在身边,他第一次与非暗流之外的人打交道。走在暗流一路的人都有着各自为营的极强信仰,暗流与暗流之间的碰撞如同尖刀与利刃之间的碰撞,他第一次接触到像芦焱这么柔软的人,芦焱在他身边,如同他上战场没有防弹衣,而是穿着一件棉质的背心。这件衣服没法防弹,他反而要小心战场的灰尘弄脏了衣服。


        到了夜晚,岳胜躺在芦焱的身边,思考芦焱的去处。芦焱毛绒的头发扫在他的下巴,岳胜一动不动的挡在他身前,怕早春夜晚的寒风让芦焱在睡梦中蜷缩。岳胜依旧在不知何时悄然离开这间屋子,他走后,闭目熟睡的芦焱默默睁开了眼睛。起初他跟着他来,只是想离哥哥的世界更近一点,但是很显然哥哥的事情出了岔子。岳胜不苟言笑的时候看起来唬人,唯有撒谎的技术在任何一个芦家人哪怕是芦焱面前都非常稚嫩。芦焱回想着岳胜笨拙的声音与怀抱,他想更久一点的留在哥哥和岳胜不知道在做什么的世界。 


        五天的期限很快也到了,岳胜每天下午都在定好的联络点的街角处等待,留下新的暗号再在离开前擦去,他知道芦淼这次可能碰上了大麻烦,大到连自己的弟弟都顾不上了。岳胜在心里给芦焱想了很多去处,往常这种动脑子的活都是芦淼干的,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脑袋肯定把事情想出一屁股漏洞,芦焱是他见过最难处理的一桩事情,于是他左思右想把事情交给一个最会处理难事情的人,他准备尝试联络青山。


       岳胜第五次一无所获的回到落脚点时,不得不跟芦焱交代他最后冥思苦想出的最好的坏消息,“你哥哥那边没出什么大问题,只是暂时没法过来,之后我会带你去见另一个我们的人,之后的事情他会给你答案”。 

  他一口气的说完,不去看芦焱的表情。过了一会听到芦焱安静的声音,“好”。 这个没有任何异议的答案比质问更能让岳胜慌乱,但他说不出来任何话,只能再次别过头去。

  晚上,岳胜像往常一样,挡在芦焱身前,漆黑的屋子里,他突然感觉到芦焱慢慢靠上他的后背,他转过身环住芦焱,将他在身前搂得更紧些。芦焱抬起头,脸在他的下巴上缓缓的蹭,岳胜想起以前在西北更北的地方见过的最温顺最胆小的羊群里的羊羔,他的手插进芦焱的发间揉了揉。当时他要完成组织给他的一个任务,昼夜赶路,途经那一片羊群,小羊羔轻咬着他的衣摆,“咿咿”的哀求软声黏在岳胜的身边。他把衣服从小羊羔的嘴里扯出来,又向着风沙更深处走去,他们这样的人是没办法负担任何事,哪怕一只羊羔。岳胜从来没想过,不到十天的时间,他有了自己的一只小羊。他从来是组织上最坚定的战士和芦淼最忠实的后盾,往常芦淼为芦焱而束手无策时他不明白为什么,可是当现在芦焱在身边时,他才明白这是何等的束手无策。感觉到芦焱的呼吸逐渐平稳,岳胜慢慢地低下头,去蹭芦焱软软的鼻子,极慢极慢地,贴上芦焱的唇,在黑暗中,给予他最深沉的注视。 


  岳胜牵着芦焱,又离开了这间屋子,把他交到了青山的手上。芦焱跟着青山,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已经在哥哥和岳胜的那个世界,变得极为重要。他被迫留在大沙锅蹉跎数年的岁月,大沙锅的风沙粗粝远胜当年,可再没有给他挡风的那道身影。他不去想那道身影在哪里,他的哥哥在哪里,他在大沙锅埋头做起了教书匠。很多年后,他又被迫离开了那个地方,他必须回到上海,那个他曾经迫切想逃离的地方。

       芦焱流落到上海时,已经变得亲爹都认不出的模样。被家里的管家带着巡警一路从家里打出来,疼的叫不出来。连续几天的饥寒交迫,加上一顿棍棒,芦焱继继承芦之苇的撒谎外骂街的技能也逐渐苏醒,他从他哥哥芦淼一路骂到青山再到眼前这个不长眼的大力巡警,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要不然怎么会恍惚间看见了他一位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上海刚开始有租界的时候,芦焱在小摊边第一次看见高头大马的外国人,他感觉自己的家好像被豁开一道口子,如同他的毛绒玩具被戒指刮开第一丛绒后,没几天就绒毛满天飞,迅速地干瘪下去。芦焱沿着小摊慌张的跑回家,芦淼仍然背对着他在桌前打着算盘,芦淼比他长了近十岁,芦淼的背影是彼时的芦焱知道的最安全的地方。可是后来他知道了,背影永远的无法触及的,他想念的是怀抱,与永远无法说出口的,他偷偷得到的亲吻。 

       恍惚间,落在身子上的棍子消失了,嘈杂的骂声飘飘忽忽,好像也离他远去了。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抱起来,又落到了一个怀抱中。

  “芦焱”。有人叫他,他想努力睁开眼睛去看,却怎么也睁不开。多年的流亡生涯教会他的,最后无路可走的时候,可以相信的就是直觉,芦焱感到无比的熟悉,像是记忆里丢失的一块拼图终于找到了一样契合,他在不知道是谁的怀抱中向着对方靠拢,祈祷这一瞬间永恒。

  抱着他的人心想,这个人已经变得如同他的哥哥一样强大,这袭长衫还是这样衬他,能揽下衣衫下的这具身体所有的衰败与磨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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